【wb:森森森aooho】(在Wland安了家)属性很杂,专注拉郎…
 
 

挽歌 Farewell to Kowloon Walled City

挽  歌

Farewell to Kowloon Walled City

(to Black Survival)


献给永远的老婆利黛琳和佐藤雪,献给陪我2017-2021年的黑色幸存者。

-九龙城寨背景;

- 年轻邮差佐藤雪 / 无业游民利黛琳

  

 

01 今日连今日,明日复明日


佐藤雪虽料想过18岁刚高中毕业的他第一份工作势必不会太体面,“邮差仔”听起来勉勉强强说得过去,但是被分配到九龙城寨是他从未料想过的。

 

九龙城寨,在香港人人皆用“黑暗之城”来称呼它,人人皆知在那里罪恶横行,非法勾当充斥,是穷凶极恶、走投无路之人的天堂。

 

“那里还有烟窟在哦。”高中时佐藤雪曾听后座同学窃窃私语道,更吸引血气方刚的男高中生的还是一家名为“龙宫”的的戏院,据说每天上演两场脱衣舞表演,可以容纳三百人,场场高朋满座。

 

 

 

 

行走在窄小的巷子里,佐藤雪终于用身体理解了“黑暗之城”这个名字的由来。从外面世界一头扎入城寨时,似乎平淡日常已经消失,陡然向下的巷子蜿蜒曲折,把他整个人都吞噬于黑暗之中。

 

阴暗又潮湿,眼睛所及没有一处不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一有疏忽臭水便会滴在他的头发和衣服上。往上看去,根本看不到天空,即便是多么灿烂的艳阳散发出的强烈光线,在九龙城寨也经由家家户户支起晾晒的湿漉漉衣物、随意丢弃的破旧弹簧床垫以及黑黢黢的钢丝网过滤后变成暗绿色的昏暗。

 

湿答答的地面上时不时有庞硕的老鼠纵身跳过,他必须格外小心才能避免踩中这些生灵的尾巴。一进入城寨,首先是嗅觉上的恶心。各种臭味交相混杂袭来,潮湿的气味、烧香的气味、腐坏生鱼的咸腥味、工厂燃烧塑料的气味……种种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佐藤雪对于九龙城寨的初印象。

 

后座同学谈起九龙城寨“龙宫”时那副神采奕奕、心怀向往的模样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相比脱衣舞娘带来视觉上乃至生理上的刺激,佐藤雪宁愿选择不曾来过这片土地。

 

 

 

 

下一封是桂盛二期12楼27号,收件人是利黛琳。

 

他低头看了看信件信息,啧舌。从老人中心走到桂盛二期最近的一条道得经过老人院的后巷。那是几周以来佐藤雪奔波于整个城寨下来认为最臭的地方,因为那角落的对面都是鱼蛋工厂。他必须深吸一口气猛地扎进去,然后尽快冲出来。

 

沿着楼级一段一段往上爬,重重叠叠的楼层与巷弄根本没有可以用来辨认的门牌,邮差也只好自行发明一套系统,在每道门上草草涂上记号来辨认。佐藤雪的师傅在带了他一周后被调往别处,离开时还有些念念不舍。说实话佐藤雪不太懂这种情感是如何在这么丑陋的环境下萌生,就像他现在还无法完全记住师傅留下的那些复杂图案。

 

同样拥挤的楼道。本地塑料工厂的制成品正在几个赤裸上身的“能工巧匠”手下包装,另一个满脸横肉、络腮胡子的男人罗萨里奥正将一箱包裹背起准备送至楼下的货车。而转过角,某家晾晒的衣服拦住了佐藤雪的去路。小孩子拿着糖果在楼道里旁若无人地玩耍跑跳,敞开的大门里出现的是他外婆佝偻着身子伏在桌前操作着制糖机。

 

25号是糖果工厂,那么下下家就是27号了吧。佐藤雪想道,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出乎意外的,经过26号便是一扇被封起来的大门,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门牌号也不是27号。

 

淦。

 

“请问,27号在哪里?”他试图询问正在工作的老奶奶,但制糖机工作的响声遮盖住了他的询问。老奶奶依旧操作着手里的机器。

 

轰隆隆。轰隆隆。

 

内心倏忽升起烦躁的情绪。佐藤雪此刻由衷地祈祷,这座无声的、沉默的、又在吞没周遭一切的城寨怪兽要是能瞬间倒塌就好了。

 

老奶奶干瘪的小手一挥,随意地指出一个方向。佐藤雪将信将疑,但只得循着方向找过去。就这样,佐藤雪在楼道里宛若无头苍蝇般兜兜转转了几个来回。

 

 

 

 

下一个询问对象是站在门口穿着超短裙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女人抽着烟,每当佐藤雪从她身前经过时总会上下打量他,然后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请问门牌27在哪里?”

 

“学生仔,我五十块。看你帅就三十五吧。”说罢还卖力地挺了挺胸脯。

 

同样意味不明的回答。

 

佐藤雪愣了愣,片刻思考后才反应过来女人话语里的含义。脸上霎时染上红晕,自学生时代他便因为穷苦家境就四处打工,自然没有闲暇和精力考虑些情情爱爱亦或者释放生理上的需求。他不自觉地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对方似乎就期待这一反应,一声嗤笑传入雪的耳朵。

 

“阿珍你别调戏新来的邮差啦。”

 

突然有人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肩膀处有了重量,耳边则是女人紊乱的呼吸声。女人懒洋洋地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他僵直的背脊感受到女人胸口的软肉,手臂上粘稠的汗液叫他不感愉快,烦躁重新萦绕在他的心头。

 

或许是因为烈夏太过闷热。

 

“27号是我哦。”女人的声音同她的身体一样柔软。雪侧头望去,对上女人一张一合的双唇,嘴角还沾有水渍,酒渍更为恰当。

 

他没由得感觉喉咙发干。

 

女人伸手抽走他手中的信件,琥珀色双眸随意瞥了瞥信件上的寄信人。雪注意到她眼神间短暂地闪过不悦的阴翳,接着她潇洒转身走向栏杆,将未开封的信件扔向天井。信件随风飘扬,犹如一缕青烟,堙灭在乱七八糟的垃圾里。

 

她转过身来,深棕色长发伴随动作扬起好看的幅度。从松松垮垮披着的黄色运动服外套兜里掏出一把糖果,

 

“喏。这是见面礼。学生仔。”她轻笑。

 

是在哄小孩开心吗?

 

而他竟痴痴地摊开手心接下。

 

不远处糖果厂的奶奶探出头来,沟壑遍布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花子,快来,有个急单要干,到时候折算工钱给你酒。”

 

 

 

 

02 那一天你坠入我的心里

 

 

光明楼距离天后庙不远,虽说里面店铺灯火通明,但勾当倒与光明毫不相干。听光明楼里唯一仍在开张的士多老板王文说起,这里曾是白粉的主要供应地,黄赌毒盘踞在黑暗之中对来来往往的人群虎视眈眈。

 

佐藤雪很少来到这栋楼里,毕竟在这里生活着的妓女、赌徒以及三合会成员们基本不会收到来自大陆的家信或其他信件。为数不多的几次便是给王文送来几封来自市政府的催缴税警告。

 

“王文,你的信签收一下。”他从背包里掏出几封信件放在满是污渍的玻璃柜台之上。王文闻声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淡淡应了声后又继续捣鼓他手中的器件。

 

那是个奇怪的东西,保险箱大小,也可以开合。奇怪的是王文可以用手指按下几个按键后,屏幕上便随之出现字母。

 

佐藤雪一面等着王文掏出笔在登记表上签字,一面好奇地盯着那个物件。王文注意到,笑了笑,

 

“那是电脑哦。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搞过来的。”与平日里懒懒散散不同,他的语调里跳动着喜悦。

 

“哦。”不过佐藤雪不想违心地捧场。

 

“什么反应啊。这可是未来将改变世界的东西!”

 

“我不在乎,再说了,千禧年真的能顺利过去吗?”

 

随着20世纪逼近尾声,关于“下一个世纪真的会好吗?”的悲观论调喧嚣而上,占据主流位置。人们回望本世纪初的那两场世界战争,再看看似乎无休无止的两极冷战剑拔弩张形势,不免生出消极想法。

 

雪收好王文的签名,随意地放在斜挎包中,正准备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之际王文却叫住了他。

 

王文从货架上拿起一罐未开封的罐头,放在柜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送你一罐,明天就过期了。”说罢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起罐器,不等雪拒绝就麻利地打开罐头递给他,“休息一下嘛。”

 

佐藤雪不知道王文内心藏什么坏水,但顺势坐下,毕竟他有希望打探的消息,而面前这个据说从孩提时期就在九龙城寨摸爬滚打的男人显然是最好的“情报贩子”。

 

“话说,王文你这儿啤酒卖多少?”佐藤雪不知道如何既云淡风轻又看似无意地问出他想询问的关于利黛琳的一切,绞尽脑汁却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你问这干嘛,18岁的小鬼喝什么酒啊。”王文嘴硬心软,又转身从货架上拿下一罐饮料,“试试这个,新研发出来的无酒精饮料,口感跟啤酒差不多。”

 

王文这小子,虽然老不按时缴税,但对待朋友倒也热情真诚。

 

“那她就可以喝吗?”不知道为何,佐藤雪喝下这无酒精饮料后大脑开始晕乎乎的,他有些怀疑王文这家伙是不是把他当成新品测试案例。

 

“谁啊?”

 

“利黛琳啊,听说过吗?”口腔里凤梨甜腻的果香与饮料的清爽混杂在一起,酝酿出奇妙的滋味。他情愿他的大脑因为劣质酒精催化而失去思考,也不愿承认无法控制的对她的好奇就快冲破他的胸腔,嘴巴一张一合将她的名字及他的渴望呼出。那天从女人手里接过的糖果同样充满了食用香精的味道。

 

“听过啊。”王文有些讶异,不过在看到佐藤雪绯红的脸颊也就心下了然个中缘由,“你见到她了吗?”

 

“嗯,上周送信给她了。”

 

“那个家伙是18岁来的九龙城寨,跟现在的你差不多大。想想都快8年了,人家26岁可是老女人了,怎么不能喝酒。”

 

“也不老啊。”

 

“好好好。”王文不想跟一个坠入情网的青涩少年争论这类无关紧要的问题,不过出于对朋友的仗义,他还是把所知道的情报继续说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知道的,躲进九龙的人往往都是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不下去的人嘛。但是她看起来不像。”

 

“而且年纪轻轻的,你不觉得她过于沉溺酒精了吗?不过这点倒像这里的居民——大家都是通过九龙去逃避什么。她老被叫做‘利花子’,平时也没份正经工作,没有钱买酒喝的话就去打些零工赚点钱。比如包装糖果啊,帮一些妓女们教训不付钱的嫖客什么的。”

 

“总是以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示人,但是没人能从她这里占到便宜。有一次醉倒在光明二街小巷子里,一群瘾君子路过还想侵犯她,结果差点被她打死。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招惹她了。”

 

啊啊,是离开了城寨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啊。

 

 

 

 

偶尔也会有信需要送给三合会的人。譬如现在。

 

他按门铃派送挂号信,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叼着根烟骂骂咧咧地给他开了门,还不等雪开口,就径直跑回赌桌上继续赌局。

 

“我们锄大d,玩完这局,就来签收!”

 

屋内烟熏缭绕,袅袅升起的轻烟熏得雪眼睛生疼,快要流泪。

 

他轻咳几声,大声喊道,“我拍错门了!”接着转身离开。他如果把挂号信送回邮局,那么这群三合会的人就得费时费事到邮局取信。

 

忽然密不透风的黑暗小巷竟刮起一阵凌厉的风,他不可置信地侧头望去,额前的黑发被吹起,诧异的目光迎上来人。

 

是利黛琳。他在心间打下一个惊叹号,注意到她那双平时看起来干劲全无的浅棕色眼里闪烁着近似癫狂的兴奋,因为剧烈运动脸颊泛红。她没有身着那件黄色外套,仅穿了一件白色紧身吊带,露出瘦削但结实的身躯,腹部那里有一道显眼的疤痕,就像绽开的一朵娇艳花朵。

 

或许是花朵绽放在佐藤雪的心里。

 

她如小猫般轻盈地越下几节台阶,身后则传来男人们充斥着无用荷尔蒙的叫嚣和咚咚咚下楼声,汇聚成巨大的声音洪流,冲击着他的耳膜。但他只注意到,女人距离他越来越近,以及女人一张一合的嘴巴,

 

她在说些什么。

 

她在说,“年轻的邮差,又见面了啊。”

 

手心传来粘稠的触感,未等佐藤雪的大脑跟上事态发展,身体就已经跟随利黛琳动了起来。

 

“跑起来,学生仔!”她侧头对他叫道,疯狂又恣意。

 

女人扬起的发丝在黑暗中显得如此闪亮夺目,就像热情洋溢的西班牙女郎跳舞时扬起的裙摆。佐藤雪望去,逼仄的前路忽地明亮开阔起来。

 

“利小姐不可以摆平吗?”

 

“不要,才不要!”干脆又任性的拒绝。

 

佐藤雪莫名笑出了声。

 

 

 

 

穿过拥挤的社会街,向左拐进龙津路,沿着龙津路一直跑到后街。

 

直至听不到后面男人们的嘶吼声,利黛琳选择在一个拐角处登上二楼,斜靠着墙歇息。

 

她不曾松开拉着他的手。汗水顺着手臂划下,好似胶水一般将他俩的手紧紧连接在一起。佐藤雪向来不喜欢和人肢体接触,特别是在炎热的夏天,湿答答的感觉更是叫他作呕。但在剧烈的跑动后,他的内心并未升腾起反感的情绪。

 

 

 

渴望接触。渴望联结。渴望交融。

 

 

 

他面色潮红,却又不好意思侧头看向同样倚墙而立的女人,生怕同她的视线对上,之后再把自己潜藏在心中的最大秘密和盘托出。阴暗的楼道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女人低喘声和他紊乱的心跳声,虽然他说服自己是剧烈运动所致。

 

“怎么了吗?”

 

“之前帮阿花教训了那群家伙,然后在路上碰到咯。”云淡风轻的话语掩盖了背后的剑拔弩张。

 

看吧,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佐藤雪读出了这样的意味。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牵着我的手。

 

 

 

 

“学生仔,来城寨住得习惯吗?”

 

“嘛,还好吧。”

 

“住在哪里?”

 

“东头村路的大度。”

 

“哇哦,好地方啊。”

 

“嘛,还好吧。”

 

“学生仔,你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吗?”对方弯下腰偏头对上他的眼睛。佐藤雪被这一突然举动吓得涨红脸,再次害羞地侧身移开视线。

 

“……也不是。”他反驳道,“还有,我不叫学生仔,叫雪。”

 

“这样啊,小雪。”她眯起眼睛甜甜地笑,“所以,小雪你是来顶替你师傅的工作吗?”

 

“嘛,差不多吧。”

 

“他到哪里去了?说起来,你的师傅可是个好男人哦。”

 

她回到之前站立的位置,背靠墙视线移向满是污垢的天花板。老旧的泛黄的白炽灯在忽闪忽灭几次后终于放弃抵抗选择沉寂于黑暗之中。最后一抹亮光擦亮了女人姣好的轮廓,神情是说不出的寂寞。空气中充满了怀念的潮味。

 

电光石火之间他才意识到,师傅好像年岁也就三十上下。

 

什么嘛。

 

他愤愤甩开与利黛琳紧握着的手。但是他深知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来为他的愤懑辩解。

 

“我是说他偶尔会送我啤酒喝啦。”女人在说这话的同时回握住他的手。她眯起的双眼略带讨好的意味,“不过他也离开了城寨呢……”

 

心脏狂跳。佐藤雪将利黛琳的这一举动解读为成年人之间习以为常的暧昧以及心照不宣的默契。因此内心被波澜壮阔的名为喜悦的浪潮席卷填满,而没能注意到她语气里满是寂寥。

 

如果那时他能够保持一贯的理性,是不是就会顺藤摸瓜找出解释女人莫名其妙的消失的答案?当然佐藤雪也知道假设是没有意义的。

 

楼下传来三合会帮派成员们的吼叫。

 

女人此刻却踮起脚尖凑近他的面颊,鼻尖贴着佐藤雪的下巴,呼出的热气喷在脖颈处,他感觉酥酥麻麻。

 

 

 

 

“我家可是很隐蔽的哦,你要不要来?”女人好似恶魔撒旦在轻声低吟。

 

 

 

 

03 城市弥漫着麦田的香气

 

 

城寨是巨大的有机生物。佐藤雪在这近三个月的邮差工作逐渐领略了它另一幅富有魅力的面孔。正是居民们随意的行为构筑起城寨看似乱七八糟实则充满生活智慧的规划景观。

 

他跟随利黛琳从这栋楼的天台走上居民为图方便而安置的木板,顺利到达隔壁的光明二期,沿着盘旋的楼梯下到十九楼,走到楼道尽头时利黛琳便从旁边搬来一把破旧的椅子架在破窗边上,爬上对面二十楼。

 

不知道绕过了多少拐角,攀上爬下多少高高低低的天台。他终于来到了桂盛二期12楼27号。

 

面前的大门与普通居民的无异,利黛琳掏出发锈的钥匙费劲地打开门。里面的陈设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些老旧的家具。偶尔从重重叠叠的屋幢中渗进来的一抹斜阳染红了房间的一角,为这间狭小的房间增添了些许温馨。

 

她脱了鞋,光脚踩在瓷砖上发出哒哒声。佐藤雪略显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视线也不知该放置在何处。

 

女人的内衣没有掩饰地随意铺在床上,是酒红色的。确实是她会喜欢的颜色。

 

“小雪,进来吧。”她终于想起雪,这位被她邀请而来的客人,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随即转身从厨房里拿出一个杯子倒满水递给他。

 

雪本就因为之前的跑动而耗费了大量了力气,又跟着利黛琳到处爬上爬下,早觉口渴,便接过来大喝一口,顿时口腔里满是工业酒精的刺鼻味道,火辣辣得叫他浑身发烫。

 

“……?这不是水吗?”他忙不迭把杯子放下,握住杯子的手开始有些颤颤巍巍。酒精借由敏感的舌头迅速扩散至身体的各个部位,开始它们攻城略地的抢夺战役,只不过雪根本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便轻而易举地缴械投降。

 

“……为什么?”他开始连话都说不清,软绵绵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沉重的脑袋,只得趴在桌子上勉强抬起眼望向女人。

 

利黛琳身穿吊带,坐在他对面咬了一口西瓜,头顶的老旧电风扇呼呼转着,西瓜的香甜冰爽冲散了炎热的暑气。女人翘着二郎腿,狡黠地吐了吐舌,

 

“因为这里酒比水干净啊。这可是我对客人的最高礼遇。”

 

是啊,城寨本来就没有净水设施。相比之下,经过蒸馏处理过的白酒更为干净。

 

 

 

 

佐藤雪忘了自己是否假借喝醉之名将内心深埋的爱与欲望倾泻而出,他只迷迷糊糊记得利黛琳用甜腻腻的嗓音,说着他不明白含义的话语,

 

“那雪一定很喜欢九龙吧。”

 

“将熄未熄的电灯、散发着霉味的小巷、喧闹嘈杂的邻里,所有的这些听起来都很老旧吧。”

 

 

 

 

世上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是这般水到渠成、顺势而为、自然而然地发生。佐藤雪自此之后跟利黛琳逐渐变得熟悉起来。

 

正如王文之前聊起过的,利黛琳有着似乎与生俱来的功夫绝学,而这些夸张的武力值也只有在她处于醉酒状态下才能淋漓尽致地展现。因此她总会隔三差五接受一些价格不菲的打手工作。而在结束工作后,利黛琳会叫上佐藤雪去她家楼下的天后庙拜拜。

 

每次佐藤雪按照约定时间来接她,开门的女人总会是一副伤痕累累的模样,光洁的面颊贴着创口贴,视线再下移则是那道长长疤痕,提醒着佐藤雪一个事实——即便他与利黛琳现在有多么亲密,她也有不曾告诉过他的旧事。

 

天后庙于1951年重建,经过近三十年的风雨洗礼早就破败不堪,更添了几分阴森与恐怖。天后庙的青瓦屋顶上方张开了一张大铁网,好似巨幕压得身处其中的人们喘不过气来。但是大铁网的设置却是为了保护庙宇不被牛鬼蛇神垃圾虫害侵扰,免得居民楼里一些生活垃圾从天而降扔到尊贵的天后娘娘头上。尽管是出于这么一个神圣的目的,但铁网一年才有人清理一次,使得这张网成为了聚集高空掷物的恐怖垃圾场。

 

这里真的会有人那么虔诚地信仰天后娘娘吗?

 

佐藤雪以为盘踞在此的人们早就不信命运之手已经悄然将每个人都安置在相应的位置,他们浑浊而了无生机的眼睛只会一面回望往昔,一面看向绝望的当下。阴森的庙堂里天后娘娘近两尺的半身像静默着,低垂着眼似笑非笑,叫人辨识不出是普度众生的慈爱,或是冷眼旁观的讥讽。

 

起码每次佐藤雪向利黛琳学模学样叩拜时,他睁开一只眼偷瞄身旁的女人,女人神情是短暂的温良顺从。

 

“举头三尺有神明嘛。”

 

“倒不如先把上面的垃圾清理一下,这才是最大的不敬吧。”

 

“利小姐,许了什么愿望吗?”

 

“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佐藤雪也就没有刨根问底地追问下去,他隐隐猜到了女人许下的心愿,无非是跟这座沉默的庞大城寨有关。利黛琳深爱着城寨,远甚于身边任何人和事,这是雪与女人打交道以来意识到的一点。

 

 

 

 

路过大井街,城里唯一一口井旁早已挤满了提着水桶接水的人。烈日炎炎下男人们换上白色背心仍然汗流浃背,女人们摇着扇子还得关注四处乱跑的孩童。闲坐在一旁的老人絮絮叨叨地说起流传已久的传说,无非就是吹嘘城寨风水好,地处小山丘低处,又朝南向海,本来两口大井构成了香港岛上九条龙中其中一条的双眼。

 

“只可惜其中一个被拆了建了高楼,只剩这口井咯。”言语里满是惋惜。

 

另一个老人咕哝,“接下来就是下一只眼睛,然后是整只身躯,他们的胃口永远满足不了。”

 

佐藤雪向来对这类伤春悲秋之语不感兴趣,然而呆久了总会沾染上些许浪漫情怀与理想主义。他忽然疑惑,对于居民而言城寨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空间呢?老人街连着老人院,大井街真的有大井,一切都仿佛名副其实。

 

那么又该如何解释光明街呢?

 

光明街根本没有光明,与之相反,那里店铺灯火通明却从事着不见人的勾当,过去是白粉的主要供应地,黄赌毒如挥之不去的阴影般时时盘旋在这片区域的上空。然而几个街角也是孩童们嬉戏快乐自由的空间。浓妆艳抹的妓女在一边出没,另一边却站着神父为穷苦之人祷告救济。社工们在挨家挨户进行辅导工作;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有瘾君子兀自吞云吐雾。“龙宫”电影院白天放映着老少咸宜的喜剧电影,晚上摇身一变成为表演脱衣舞的场所,吸引着无处发泄的男人们纷至沓来。

 

混杂的空间。无法一概而论的空间。一个看起来可怕却又有那么多人尝试正常生活下去的空间。

 

佐藤雪逐渐理解利黛琳的爱意。

 

 

 

 

登上天台,雪已经不再需要按照利黛琳的指示通过隐秘的曲径从一所大厦跳往另一所大厦。天台是城寨里唯一能全天候享受阳光的地方,因此别具一番生机和动人。时不时有老太太搬上几盆盆栽打造属于自己的小型私人花园,孩童们穿梭于横七竖八的电视机天线以及纵横交错的晾衣绳之间,奔跑嬉闹。

 

利黛琳撑着栏杆,夕阳斜斜地铺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加上了一层柔光滤镜。暖红色阳光照得她长而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这只庞大而沉默的巨物,似乎这样就能把面前之景铭刻进骨髓。

 

“利小姐……话说你没想过离开城寨吗?”

 

她闻声侧过头来对上佐藤雪的视线,讶异在触及佐藤雪的惴惴不安之际顿时烟消云散。她抿嘴露出微笑,

 

“我很喜欢九龙,喜欢到如果离开就活不下去。”

 

巨大的轰鸣声,呼啸而过的强风,掠过城寨天空的飞机发出噪音吵得佐藤雪皱了皱眉,伴随着不悦的情感,他想起了多年前初来乍到九龙城寨时内心说出的那句可怖的诅咒。

 

「啊啊,要是城寨消失就好了。」

 

他的全部心思在下一秒被眼前的女人尽数夺去。

 

毕竟女人在这一瞬间美得那么不可方物。

 

雪一直觉得利黛琳的眼睛圆溜溜得宛如一只灵巧的小猫,她时不时的狡黠更贴合机警的小动物。但此刻她目光灼灼,流露出不曾见过的那份坚定与执着。女人随即抬手整理了一下被强风吹乱的长发,发丝在斜阳照耀下璀璨至极。白皙的双手干净得叫人想象不出过去曾沾染上多少穷凶极恶之人的血污,雪只觉得女人此刻肌肤是多么通透,像阳光下的星星、海面泛起的泡沫、升腾而起的烟雾,快要消失不见。

 

女人在说着什么,但是吵闹的噪音掩盖住了她的话语。

 

佐藤雪只模模糊糊听到了开头的一句,

 

“人人都说九龙城寨是可怕的怪物……”

 

 

 

 

04 巨大的铁锤敲碎了墙壁

 

 

哪天城寨要是消失的话,那么深爱着九龙就会变得很痛苦吧?

 

听起来真是温柔而又残酷。

 

拆除九龙的消息已经沸沸扬扬传了几年,借着回归之际,双方达成协议决定拆除这一早就视其为碍眼的东西,迁徙当地居民。

 

港督钟逸杰在镜头前宣布清拆消息的那一天是1987年的1月9日。刚刚好是佐藤雪的生日。

 

佐藤雪不知道是该庆幸利黛琳能在铭记悲伤的同时也记住他的生日,还是该悲伤从此之后他的生日总会蒙上一层关于利黛琳的忧郁。

 

他只记得,那一天九龙城寨里的居民们罕见地共同走上街头,仿若不曾有过隔阂与矛盾,彼此勾肩搭背,就连昔日经常火拼的和胜和与新义安帮派兄弟们都可以拼桌坐在一起,亲如兄弟觥筹交错。

 

雪和利黛琳也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跟随着人群游行。已经有部分居民开始搬家,角落里一个小女孩将脸贴在准备送往城外的床褥上,依依不舍。对她来说,历史问题太遥远,这里并非罪恶之城,也并不传奇,只是家园而已。

 

人头攒动,在游行的人群里他们遇见了很多熟悉的人。先是士多老板王文,他依旧怀里抱着那个电脑,被身后的人推搡往前走,他注意到佐藤雪,便停了下来把自己的联系电话写在纸条上递给雪,

 

“天啊,这么快就结束了?真可惜。在城外也可以联系我。”

 

雪没来得及跟他回话就被其他人冲散。

 

看热闹的人群也是小摊小贩最好的生意场,佐藤雪时时关顾的楼下中餐馆老板修凯正提着外卖箱四处兜售他刚出炉的新鲜饺子。轮到佐藤雪时却正好卖光,他肥腻的脸上露出短暂的歉意,

 

“在外面看到的话,会免费蒸一盘饺子给你吃。”

 

旅居的泰国摄影师纳塔朋本就抱着留下城寨影像的目的而来,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次集体欢腾的时刻,他手中的摄影机没有停息地发出“咔嚓咔嚓”声。注意到雪和利黛琳二人,他非常仗义地提出要给他俩合影,

 

“啊……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该去其他地方旅游了。”略带惋惜,“到时候我会出一本城寨的摄影集,没准你俩照片会在里面,记得买。”

 

布道的神父约翰口中依旧念念有词,

 

“希望他的祝福一直伴随着你。”

 

 

 

 

“嗯……要不要喝一杯?”大抵是走累了,利黛琳建议道。

 

酒吧里人潮拥挤,摩肩接踵,嘈杂喧闹。电视在城寨算是罕见的贵重物品,只有酒吧等营生场所才有闲钱购买。因此几乎所有人都涌入狭窄而昏暗的酒吧,一口一口抿着啤酒,望着电视里循环播放港督演讲的片段,宣布这片区域的最终命运,以及他们这群人的最终结局。

 

雪想不明白,电视上的港督钟逸杰怎么可以风轻云淡地用语言这把锋利的尖刀肆意定夺他们的生死存亡。

 

“虽然我的客人都来自寨外,但其实我未曾试过离开城寨,工作和生活都未试过,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就在诊所,根本走不出城寨。”

 

“城寨之外世界是怎样的,对我而言是个陌生的世界。我也不知道离开城寨后我可以做什么,可以搞些什么生意啊。”

 

“他们只知道把城寨撕碎,向上施加堆砌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里很多人都因为清拆项目发了横财咯。”

 

……

 

人声鼎沸,但利黛琳却出奇得安静。黑暗里佐藤雪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好率先打破沉寂,

 

“我估计会被调到中环。”

 

片刻沉默,利黛琳终于回应道,“是吗,小雪也要离开了呢。”

 

会寂寞的吧,利小姐。

 

佐藤雪不知该如何作答,惊慌失措只得望向面前这杯映出冰蓝色光芒的鸡尾酒,上面漂浮着一片孤零零的薄荷。再次抬眼只注意到女人愈加凑近的脸。

 

摇曳的灯火映照出女人落寞的面容,或许因为刚刚抿了一口酒,她的嘴角还残留酒渍,双唇就像盛放的玫瑰般娇艳欲滴。理不清她的情感,也说不明她的眼神。

 

于是就在“Ballad”酒吧一个角落里,利黛琳第一次亲吻了佐藤雪。

 

 

 

 

待软绵绵的双唇离开后,佐藤雪宕机的大脑才终于跟上事态的发展。

 

“我一直都记得哦,雪说过喜欢年长的女人。”

 

啊啊,果然自己在那一个午后就说出口了啊。

 

酒吧里的挂钟摆动,宣告着1月9号的逝去,1月10号的到来。

 

“虽然有些迟了,但是这是生日礼物。”

 

自己的白衬衫衣领被女人强硬地抓住,眼睛里只剩下了女人不断放大的面庞。

 

是越来越深入的纠缠在一起的亲吻。

 

杰克丹尼的味道借由女人的舌尖传递过来,刺激着佐藤雪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他感觉自己汗毛倒竖,为女人如此奔放而动情的热吻欢呼雀跃。一瞬间吵闹化为寂静,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狂跳。

 

渴望接触。渴望联结。渴望交融。

 

就快要喘不上气,但是女人似乎深谙此道,总会巧妙地换气,留佐藤雪像溺水的人用尽全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晶莹的口水顺着女人的唇角滑下,更添了几分情欲。

 

雪从未想过烈酒是如此甜腻,叫他情愿溺死其中。

 

 

 

 

 

05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哭泣

  

懂得都懂的内容,可以去a/o/3/ 同名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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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滴泪划过她的脸颊,滴落在他的胸脯之上。

 

她沉默地哭泣。

 

“是弄疼了吗?”他问道。

 

对方没有言语。沉默片刻后,他才听到女人的回应。

 

“好可怜啊。”她说着。

 

 

 

  

 

醒来之后,利黛琳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佐藤雪走遍城寨的角角落落,却再也找寻不到那只野猫的身影。试过向神通广大的阿历克斯求助,也试过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却都无功而返。

 

佐藤雪最后退了他在东头村路的房子,搬进了空无一人的桂盛二期12楼27号。夕阳西下时整个房间都会被笼罩进怀旧的橘红色之中,空气里回忆的霉味泛滥。目光所及仿若被蒙上了一层薄膜,看不清晰,但如果他冲破这层薄膜,能否走回并不遥远的过去?

 

1993年随着重重的铁锤砸下,城寨消失了,女人生活过的痕迹也堙灭在瓦砾之中。

 

佐藤雪情愿他从未许过那个愿望。

 

 

 

 

06 Farewell to Kowloon Walled City (to Black Survival)

 

 

「人人都说九龙城寨是恐怖的巨型怪物。」

 

「我觉得不是。」

 

「怪物是急速发展的城市化进程,是如飓风般席卷一切的城市更新项目,是那些掌权者试图把城市改造成他们所喜爱的现代化模样同时从中攫取财富,为此不惜榨干真实生活着的人们最后一滴血,抽掉最后一根筋,拔掉最后一条骨。」

 

「小雪,要记住这里哦,城寨的位置,和我的回忆。」

 

 

参考:

 

林保贤:《黑暗之城:九龙城寨的日与夜》;

 

黑色幸存者告别视频中文版角色台词。



16 Apr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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